时日低矮而天下羊白

唯有南山与君眼





我把自己交付于万物,万物繁盛起来把我涵没。

——里尔克




 

车队驶入古镇的时候,中原中也正坐在房顶喝梅子汤,屋檐下飘出细白水汽,是即将熬好的第一锅花林糖。

今年开春时镇子里就传遍了,立夏后会有访客。古镇依山傍水,地处偏僻,上次有人走出群山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,如今有外客造访,算得上一桩天大的热闹。

然而这热闹来得有些太早,早的出人意料,天色将明未明,连铺子里的橘猫都还在打瞌睡。中原中也算得上古镇起的最早的人,盛夏是吃茶的时节,连带着点心生意也十分走俏,他得趁早开炉,赶在天亮之前蒸出二十笼红豆糕。

然而这糖还没烧熟,红豆糕才蒸到第九笼,石板路上已经传来了马蹄声。

 

一共十数辆马车,在街上排起长队,中原中也打量着从车上下来的人群,其中大多是洋式打扮,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,他瞥见其中一个夹着烟的青年,愣住,随即吹起一声口哨。

布料店想来要有好生意了,这么漂亮的一张脸,姑娘们见了,怕是都要裁新衣裳。

走山路来到古镇,必然要颠簸不少时日,马腿上沾满了泥浆。有人看见中原中也留在柜台上的蒸笼,细竹屉子开了盖,热腾腾的糕饼散发着糯香。中原中也的点心算得上古镇的半个特产,一行人餐风饮露许久,刚出炉的红豆糕简直是最好的早茶,然而喊了几声,店家却不见踪影。

中原中也看着不少人在店铺周围打转,不禁起了玩心,不是他不乐意做生意,是这帮老爷们看得见吃不着的情态实在有趣。他端着白瓷碗,打算喝完最后一口梅汤就从房顶下去,结果却看见那漂亮的青年施施然打开了柜台,端出一笼糕,伸手就要往嘴里送。

喂。中原中也从房顶探出个脑袋,你是三岁娃娃吗?还要偷点心吃?

啊,原来你在这儿。那青年抬起头看着他,一笼红豆糕怎么卖?我付钱就是。

中原中也被对方云淡风轻的样子噎了噎,气道:不卖,不给你吃。

对方眨眨眼,干脆将红豆糕送进了嘴里,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,一边吃还一边看着中原中也笑,满脸你奈我何的无赖相。

中原中也从房顶跳下,看了青年一眼,走进柜台里,将呼噜大睡的橘猫晃醒,指着门外的人道:夜宵,看见没,就他偷吃你早饭。

橘色的大猫登时醒了,跳上柜台,龇牙咧嘴地注视着正吃得高兴的青年,舔舔爪子,一个跟头扑了上去。

惨叫声响起。

 

夜宵最讨厌别人抢它吃的。中原中也递给青年一碗酸梅汤,幸灾乐祸地看着对方乱成鸟窝的头顶。它不咬人的,最多拿屁股怼你。

看出来了,拱了我一嘴毛。青年坐在小桌前,满脸都是猫毛,橘猫大爷似地坐在桌子上,神气活现地叼走对方手里的红豆糕。你这什么品种的猫,居然还吃点心?

这是神社里的猫,都是镇上的人散养,每天到处撒野,看上谁家锅里有好吃的了就偷一口。中原中也挠着橘猫的下巴,它也不算是我的,不过是个喜欢吃点心赖在这儿不走的祖宗。

你们来的太早了,镇上还没什么人,带会儿镇长家的阿嬷会来买早点,我让她帮你们带个消息过去……对了,你叫什么?中原中也打量着眼前的人,你的帽子还挺好看。

太宰治。青年端着白瓷碗,眉眼弯弯,那是个笑。

我叫太宰治。

 

 

 

太宰治一行来到古镇的第七日,镇上下了一场太阳雨。

我听姑娘们讲,太阳雨在你们这儿是好兆头。太宰治倚在柜台边,拿方糖逗弄着夜宵,她们说夏日下起太阳雨,是神明在娶亲。

是有这么个说法。中原中也围着围裙和面,满脸都是白色的糖霜,但是镇子已经有几十年没下过太阳雨了,你们倒是赶得巧……喂我说你不要欺负夜宵了!不想给它吃就放下,我们不差你这一口!中原中也拿着擀面杖恨铁不成钢,夜宵你能不能有点骨气!你少这一口糖吗?

才不是夜宵没骨气,是中也太小气。太宰治笑咪咪地将方糖塞进橘猫嘴里,话说回来,中也你每天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在柜台边,点心生意有这么忙吗?

中原家的点心在镇子上传了好几代,这是家学手艺,你们留洋读书的人不懂什么叫传承。中原中也道:倒是你,你们工程队都这么闲吗?每天下午你都在我这儿瞎耗。

 

几日间消息已经在古镇里传开了,太宰治一行是来修铁路的。

煤炭与钢铁,机械与科技。中原中也前几日去看了工程队的演讲,鲜红的列车模型在铁轨上奔驰,翻山越岭,烟囱中冒出白色的蒸汽,许多老人看的目瞪口呆,车轮滚动时带起他们从未听过的轰隆巨响,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曙光。

这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,反对和赞成同样激烈,但工程队持有政|府的委任书,还加盖了皇室印玺。古镇尚保留着旧时的风俗,与皇室相关的物品甚至可以请进神社供奉,一张御纸压下了老人们批驳的声音。然而争端就像夏天的竹子,一节更比一节高,刚消停了没两天,新的问题再次浮现——根据工程队规划的轨道路线,必须要拆除神社。

拆除神社不是什么小事。中原中也摔打着手里的面团,你们有御状,强制动工也不是不行。但如果你们想用更温和些的手段,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工程队已经分了工,太宰治道:年长的前辈们去说服镇里的老人,年轻的去动员年轻人。我年轻,所以就来中也你这里凑热闹啦。

我又不需要你说服,别拿我当你偷懒的理由。

欸?中也不介意拆除神社吗?

无论什么都有寿命,更何况一座建筑,时代是不可逆的——喂!不许偷吃柜台里的东西!

吃一点又怎么样,中也真小气。太宰治笑眯眯地舔了舔手指,我这几天来你店里做客,可是帮你赚了不少生意。

太宰治说的没错,点心铺子算是镇上最受欢迎的老店之一,生意本就很好,中原中也一个人几乎忙不过来。这几日太宰治每天下午都到他这里喝茶聊天,顺手帮他打点一下店面,吸引了一大批姑娘在街边流连,连夜宵都快被撸秃了毛。

我在这里喝茶逗猫,和小姐们聊聊天,她们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,不用费心思解释什么机械动能,只要抱着夜宵笑一笑,再加上美味的点心,她们就能选择支持工程开工。太宰治显得有几分得意,还顺带帮中也你做了生意,一举多得,岂不美哉?

中原中也翻了个大白眼,拉长了声音道: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下太阳雨了。

为什么?

因为镇子里来了个狐狸精。

 

 

 

暑气逐渐浓郁,太宰治依旧日日都来,有时抱着半个冰镇过的西瓜,有时顶着一张不知从哪折来的荷叶,坐在铺子前抱着橘猫乘凉,偷喝中原中也做好的梅子汤。路边的山茶长势正好,热热闹闹地开上天去,店里店外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,每当日暮西沉,中原中也就会端出一笼刚刚做好的抹茶凉糕。

太宰治经常随身带着书,有时是工程类书籍,有时是一本诗歌或者小说。他换掉了西服,穿着衬衫和格纹布短裤,站在树下念戏剧和短诗,旁边围着一大群女孩儿,夜宵的尾巴在树梢上晃来晃去,勾掉青年头顶的贝雷帽。后来太宰治将它送给了中原中也,换来一顶手编的斗笠。

夏季多雨,点心经不住潮,每当梅雨天时中原中也就会打烊得很早,和太宰治到老街上喝酒,木屐在石板路上发出踢踢踏踏的清响。有时两人干脆穿着蓑衣跑到山里去,找溪水钓鱼,梅子黄时,斜风细雨,荷叶随着雨水涨满池塘,莲蓬里爆开饱满的莲子心。

 

神社拆迁的议程进行的并不很顺利,但太宰治显得一点不着急,他成功说服了镇子上大部分的年轻人,剩下的时间就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。太宰治告诉中原中也修铁路的第一步是勘测,他时常和工程队的人进山,一去就是一天,傍晚归来时总是带着点什么,或是几只桃子,或是一串杨梅,他笑嘻嘻地将手上的泥巴蹭到中原中也白色的围裙上,被暴跳如雷的店老板举着刮刀追出半条街。

 

蛙鸣阵阵,又是一个雨天,中原中也提早关了店,收起门前的布幌,太宰治今天没来,夜宵也不在,一人一猫不知各自跑到了什么地方打抽丰。中原中也乐得清闲,抖开纸伞,打算去好好喝一壶。

酒肆也是古镇的老店,店里都是白木桌椅,多年以来已经磨出了包浆。铺子不大,青瓷的酒杯却不小,方方正正,最好的米酒也只要十钱。

中原中也一直是店里的常客,他将带去的食盒递给店主,里面是花见团子,相当受欢迎的一款下酒菜,也是点心铺子的招牌。往年他都会把这个当做夏季的时令礼物送给老板,如今却常常拿来抵太宰治赊下的酒债。

夏季是喝酒赏月的时节,古镇的人大多善饮,老板打烊后也不会关店,愿意多坐一会儿的客人可以一直待到天亮,柜台后放着盛酒的瓷海,随喝随舀,最后把钱留在桌上即可。

雨天的客人不多,中原中也一个人不知不觉喝到了深夜,酒壶在桌子上堆成小山,人却滚到椅子下面睡着了。他的座位离店门不远,夜半时被浓重的水汽惊醒,睁开眼,是夜宵在舔他的脸。

门外暴雨倾盆,风铃的乱响在雨声中噼啪破碎,猫眼发出幽绿的光,夜宵蹲在椅子上,朝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。

 

 

 

太宰治一行在深山中避雨。

他们这次无意间偏离了路线,在山中迷了路,雨势由缓转急,最后豆大的雨滴甚至砸得人睁不开眼。他们带的雨具并不够用,在密林中徘徊许久,无意间发现了打猎人留下的老屋,屋子不大,但是干净整洁,足够他们过夜。

太宰治将白天绘制的图纸摊开,还有几个关键地形尚未补全,屋子里存有蜡烛,众人拿着标尺和铅笔趴在地上赶工。然而雨天太潮,图纸很快浸了水汽,最后不得不用树枝在地上打草稿,几人一边商议一边涂抹,等明天回到镇上再绘制正式的样图。

风雨大作,雷鸣交加,山林中的暴雨与外界不同,狂风怒号着横扫而过,树影滂沱乱舞,闪电的白光在窗纸间明明灭灭。太宰治听着外面的噼啪雨声,只觉得怕是整条河水都倒灌到了天上,他耸了耸肩,笑道:但愿房顶能庇护我们一个晚上,可不要塌了。

屋顶是木板糊上草泥做的,塌了大概也伤不了人,但此时无论是浑身泥浆还是露宿暴雨,都够他们几个喝一壶。

太宰治无意间想到了伦敦的雨,他在英国留学时曾经很不习惯那种连年的阴沉天气,大红的报亭和黑色的伞,骨子里都渗出冷意。但后来他逐渐了解了那种朦胧而绵延的美,街灯倒映在雨水里,西敏寺传来悠长的钟鸣。

然而此时的雨和伦敦截然不同,同样是夏季,山林中的雨暴烈而滂沱,带着原始的赤裸和狂莽,雨点砸在泥土里,草木翻溅,蚁穴决堤。这是一种近乎于粗暴的灌溉,这里的雨是未经驯化的,遵循着自然最本初的淘汰定律,雨水既是滋养,也是收割。

 

夜已经很深,众人依旧在商议关于勘测的几个议题,雨声太大了,谁都没有睡意,讨论的声音反而逐渐高涨。这是全国首批规划的铁路干线之一,工程队中尽是满怀抱负的青年与前辈,于家国而言,铁路的建成不仅仅意味着便民,它将搭载着时代驶往全新的黎明。

一个他毕生所期望的,全新的黎明。

房间中的气氛逐渐火热,甚至压过了暴雨,太宰治靠在窗边,风声雨声人声,屋外风潇雨晦,屋里灯火通明。他看着满地的草图,正准备指出一处纰漏,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的水潮声。

山里有河吗?太宰治有些走神,山脚倒是有一条长河,古镇就坐落在河畔不远处,但深山之中很少能听到这么湍急的水声。

气氛突然安静下来,众人都对地质有所研究,所有人神色一变,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。

狂潮刹那之间由远及近,下一秒,浊浪掀翻屋顶,铺天盖地的奔流淹没了一切。

 

太宰治失去意识的瞬间,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什么声音,悠长而渺远,还有模模糊糊的呐喊。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汽笛声,当年海边的大船即将远行,他站在码头,和前来送行的友人告别。出发时正是黎明,他登上舷梯,下一秒就看到了刺破天幕的曙光,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灿烂,令人忍不住贪婪,即使双眼生疼也要仰头去看。

然后泪流满面。

 

 

 

镇上爆发了百年一见的山洪,泥水裹挟着沙石奔涌而下,所到之处满目疮痍。古镇有古时留下的防洪设施,加上及时预警,并未受到多少波及,损失最重的是工程队一行,几人皆被泥水掩埋,有上了年纪的前辈至今昏迷未醒,万幸的是并未因此丧命。

太宰治拄着拐,右眼缠着厚厚的纱布。他恢复的很快,不过在床上堪堪躺了两天,又可以神气活现地来气人了。夜宵啊,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捏着橘猫的后颈,你是不是又吃肥了?

夜宵龇牙咧嘴地朝他喵喵叫。

 

是中原中也救了他们,奇迹般的死里逃生。当晚夜宵舔醒大醉中的青年,中原中也听到雨声滂沱,几乎在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他飞一般跑到神社,敲响山洪暴发的警钟,随即进山寻找迷路的太宰治一行,跑得连木屐都不知道掉在了何处。

太宰治坐在神社红色的门槛上,神道上扔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纸伞,还是中原中也当日情急中丢下的。太宰治记得意识恍惚间有人将他从泥水中拉出来,和服上满是泥浆,中原中也是很讲究的人,他从未见过对方那么狼狈的模样。对方用力拍打他的后背,雨水顺着发梢流下,太宰,对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,太宰治你给我醒一醒。

没有星星的夜里,中原中也的眼睛就像一盏灯。

 

鲜红的鸟居只剩了半截,满目断壁残垣,玉石塑像在泥沙掩埋中露出半张脸。他们在神社里,或者说,神社的废墟。

神社建在古镇的入口,也是山洪奔散之处,是整个镇子受损最严重的建筑。如今古镇的说法变成了两派,一说是外来人不敬神,因此山洪是自然的惩罚,另一说则是神社在山洪中冲垮,恰恰证明于此修建铁路正是天意。

总之无论如何,一直被耽误的动工终于提上了日程。

 

中原中也是来帮忙打扫废墟的,神社的女神官是他的远亲,一名优雅的古典美人。太宰治腿脚不方便,光明正大地坐在庭院里逗猫,穿着紫红和服的妇人端着麦茶走了进来。你们辛苦了,对方抬袖掩口,笑吟吟道:如果不是你们每日来帮忙,收拾只怕要花上小半个月。

大姐,不用谢他。中原中也拿扫帚指着太宰治:这家伙就是个来吃白食的废物,夜宵都比他顶用。

中也是我的救命恩人,大恩不言谢,他说什么都对。太宰治笑眯眯地接过他的话,显得相当通情达理,反倒像是中原中也在胡搅蛮缠。

你朋友受着伤却还来陪你,这心意已足够隆重。尾崎红叶点了点中原中也的脑袋,将麦茶递给太宰治,你身上有伤,不宜冷饮,特意给你准备了热茶。

劳您费心。太宰治向来对美人抱有兴趣,在尾崎红叶面前却显得很规矩。中原中也嘁了一声,我们才不是朋友。

中也说什么就是什么,太宰治答得一板一眼。尾崎红叶看着二人笑出声,你们聊,不必急着收拾,慢慢来。

 

中原中也袖口打着白色的绑带,头上还带着一块布巾,他花了一个下午打扫前庭,期间不停用扫帚赶跑捣乱的夜宵。中也你这样真像做家务的主妇,太宰治翘着脚喝茶,拖家带口劳心劳力。话音未落就被抹布糊了满脸。傍晚时中原中也总算捋了一把发梢上的汗水,喂,他朝打瞌睡的太宰治扔石子,醒醒,太阳下山了。

……啊?太宰治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,中也你打扫完了?

明天继续,我饿了。中原中也摘掉头巾,你个废物,我打扫一个下午都没喊累,你坐在那干瞪眼还能睡着两回。

我是伤患嘛。太宰治打了个呵欠,前庭不是打扫完了吗?明天你还要收拾什么地方?

神社后面。中原中也道:那里有一片墓地。

 

两人走在黄昏时的街道上,中原中也提着灯笼,慢慢地将古镇的旧事讲给身边人听:二十多年前黑船来航,倒幕运动逐渐激化,古镇中有一批青年走出群山,尊王攘夷,最后全部丧命于战场。倒幕派掌权后,故人尸骨还乡,被安葬于神社的柏树下。

我听镇上的老人们说过,当年他们离开时,都是很有抱负的年轻人,满眼都是家国天下。中原中也道:这也是你们来这里建铁路如此顺利的原因,工程队和当年的那批青年很像,抱有同等灿烂的理想,镇长就是拿这个说服了很多人。

工业化是这个国家的必经之路。太宰治慢悠悠道:如果当年古镇建了铁路,说不定那些人就能走向更远的远方。

嗯。中原中也难得附和他:远方。

 

他们一同看向远处的天野,青山连绵,夕阳霞光万丈。

 

 

 

铁路终于开始动工了,更多的人来到古镇,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。点心生意日日火爆,中原中也几乎忙不过来。这里不再与世隔绝了,中也。太宰治将喵喵乱叫的夜宵摁在柜台上,抢走对方的羊羹,你以后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,说不定可以考虑雇个人。

和一只猫抢吃的,你要点脸。中原中也在后厨打鸡蛋,能做多少是多少,家传手艺,不外泄。

我带来了你想看的书。太宰治将一摞书放在柜台上,拍开夜宵的爪子。这是法语,你可能看不懂,我帮你做了翻译。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,这是法语入门,还有字典,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慢慢学。

中原中也是在太宰治住院的几日迷上法语的,说是住院,实际上不过是在镇上唯一的大夫家中暂住。太宰治闲极无聊,床头前后扔满了书,中原中也给他送饭时无意间看到打开的书页,顿时被吸引了视线。

他看不懂那些法语的印刷体,但旁边有几行钢笔批注的蓝色小字——仔细地吞下我的梦想,一气狂饮三四十杯,我又回转过身来,静思默想,敞尽心头尖刻的欲望:就像主宰小到海索草大到雪松的万物之主,我温柔地撒尿,朝着棕色的天空,又高又远,并得到硕大的向日葵的赞同。

那是一个他全然未曾了解过的世界,有落花的阴影与年轻的金黄,诗句将目光灼伤。

 

太宰治依旧不时到店里坐一坐,躺在山茶树下午睡,头顶盖着金黄的斗笠。他闭着眼睛听中原中也讲法语,一边发出嘲笑一边纠正对方的发音。更多的时候是中原中也提着食盒到工地上去,太宰治挽着裤腿,光脚踩在湿润的泥土里,看见中原中也的神情活似夜宵开饭时的模样,手也不洗,脏兮兮就伸进食盒里,被对方一把拍开。

有了工人们的帮忙,神社复原的很快,尾崎红叶重新选了一处地址,建筑落成那日,古镇举行了盛大的祭典。和太宰治见过的所有庆祝都不同,古镇的祭仪优雅而郑重,带着浓厚的古风。尺八起了个调子,太鼓击鸣,巫女打扮的少女缓缓走出鸟居,她们脸上涂了细粉,白衣红袴,手中的神乐铃泠泠作响。

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凑在房顶上看热闹,你们的祭典真有意思,太宰治喝着清酒,一直忘了问,你们祭的是什么神?

山神,自古以来就没有名字,大姐说只是山神。中原中也打着巨大的红伞,将两人都笼罩在荫凉里。山里多精怪,狐妖、花神、山童、猫又、河川主……他咬了一口苹果糖,含糊不清道:神社里有本精魅图,里面的妖怪怕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,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。

那些女孩儿在干什么?太宰治看着路上游行的长队,少女们和着太鼓的节拍跳舞,他端详着其中一位的脸,我记得那位小姐是裁缝店主的女儿?

神社里除了大姐是主持神官,并没有正式的巫女,巫女都是镇上的姑娘们临时担纲的。中原中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:按照古时的习俗,她们其实都是山神的新娘。

新娘?

没错,镇子献上纯白的少女起舞,以此感念丰收。据说女孩儿的灵魂会在夜里化作飞鸟,去与山神成亲。

啧啧啧。太宰治听得连声感慨,山神就是好,我也想三妻四妾。话音未落,一个爆栗端端正正砸上他的后脑壳。

祭典时别说怪话。中原中也拍了拍手,会被妖怪抓走的。

他打着伞,两人笼罩在胭脂色的朦胧荫凉里,夏日光线渗出伞骨,太宰治抬头看着中原中也,突然伸出手,抹掉对方眉眼上的水滴。

中也,看。他开口,语气轻快:下雨了。

 

夏日下起太阳雨,是神明在娶亲。

 

祭典一直热闹到了晚上,夜色繁喧,满天星星挤得仿佛要落入水里,太宰治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小孩儿心性,自己买了个狐狸面具,却硬要戴到中原中也头上去。满街都是灯笼,他们在人群里慢慢地走,太宰治难得穿了一身和服,袖口被晚风吹得鼓胀起来,他端着浅口碟,一路走一路喝酒。

这是我头一回没有在祭典上摆摊。中原中也看着卖稠鱼烧的推车,你少喝点,我可是特意匀出时间陪你逛街,醉了我就把你踹进水里去。

自己踹自己捞,中也你图什么。太宰治听得笑起来:你想吃什么?我请客。

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中原中也挑眉,行,我要吃苹果糖。

吃那么多糖,不怕蛀牙吗。

轮不着你这个天天在柜台里偷糖吃的家伙来说教。中原中也站在卖糖的小摊前,接过老板递来的木签,刚打算叫太宰治掏钱,却发现身边早就没了人影。

他转身要去找太宰治,却发现对方站在不远处,正被一群姑娘们围在中间,这人连醉态也是好看的,是从骨肉皮相中渗出的美。他站在灯笼下,就像披着笑面的狐狸,齿牙春色间又不知骗走了多少芳心。

中原中也嘎吱咬碎了苹果糖,果浆流了满手,他穿过人群,径直去抓太宰治的袖子,在上面留下金色的指印。喂,他朝对方抬起下巴,我买好了,掏钱去。

四目相对,太宰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,就像狐狸突然被扒了人皮,露出茫然的本相来。但太宰治到底是太宰治,无措不过一瞬,转眼间眉梢眼角便溢满了笑意。好,他开口,咱们付钱去。

两人就这么在姑娘们的吁叹声中走远了,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,像狐狸留在地上的尾迹。

 

 

 

时光打马而过,漫长的铁路即将建成,快要完工的那一天,太宰治又来找中原中也,我给你带来了新书。他将厚厚的书捆放在柜台上,你现在的法语已经说得不错啦,过段时间应该有投资商打算来这里建厂,他好像就是法国人,你到时候可以过去做翻译。

建厂?中原中也探出头,建什么厂?

木材或者煤炭吧,古镇有着如此丰厚的山林资源,以后的发展会很好。太宰治逗着夜宵:铁轨铺的足够远,以后你可以来找我玩。

找你?你在哪?

我大概会在首都留一段时间。太宰治报出一个地址,我把住址留在第一本书的扉页上了,你想不起来时可以去看。大概还有半年吧,我会去法国。

法国?中原中也抬眼看着他:你不是在英国留过学么?怎么想起去法国?

那边出现了一种新兴技术,公司派我去学习。太宰治揉着夜宵的脑袋,我来是想问问你——中也,你喜欢法国吗?

废话,不然为什么学法语。

那…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?

哈?!

 

太宰治顾左右而言他,一通胡扯,虽然出洋费用很贵,但公司可以报销一部分旅费,剩下的费用他的薪水应该不成问题。这人支着下巴,眼神清亮。中也,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法国?

……鬼才要花你的钱。中原中也翻个白眼,少看不起人了,店里一个月的收入比你那点工资高得多。

那换中也养我好了。太宰治眉开眼笑:贵安,中原老爷。

行了,你放开夜宵吧。中原中也看着他,眼神带着怜悯,至于这么紧张么,它看着都快被你撸秃了。

橘猫龇牙咧嘴地啃了太宰治一口。

 

中原中也关了店,他没什么家人,辞行于他而言反而显得很容易。太宰治翻弄着他的行李箱,看着账本上的积蓄,啧啧感叹:中也,以后就靠你养我了。

嗯,饿不死你。中原中也应了一声,站在镜子前打领带,镇上的裁缝铺没做过洋装,这身西服还是太宰治的,老师傅按照他的身材改小了尺码。他带着太宰治送给他的贝雷帽,伸脚去踹坐在地上的人,财迷,别在那看账本了,过来给我打领带,

欸,来了老爷。

 

临行前中原中也去向尾崎红叶告别,女神官坐在正殿里,穿着隆重的紫红和服,她将玄米茶推过去,决定好了?

决定好了。中原中也点点头,您辛苦了,大姐。

我就知道你会和他走。尾崎红叶笑得有些无奈,出去看看也是好事,群山外还有太大的世界。

有风鸣廊,金色光影在桐木地板上流淌,女神官以手贴额,倾身道:此去一别,望君珍重。

是极为郑重的告别。

 

 

 

白驹过隙,那之后尾崎红叶偶尔收到中原中也的来信,对方写信次数很频繁,但一张纸漂洋过海又翻山越岭,能够真正抵达尾崎红叶手中的并不多。他们在巴黎待了三年,然后又走遍了整个欧洲。我甚至想去看一看新大陆,中原中也在信中道,我现在已经不晕船了,我们打算这个雨季过后就启程。

哦对了,让夜宵少吃点,它胖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。中原中也在最后写道:它现在不是猫,是个球。这还是好听点的话,太宰说它像个猪头。

尾崎红叶坐在庭院中喝茶,笑眯眯地将信念给夜宵听,正在吃鱼干的橘猫扭过头去,只留给她一个胖墩墩的屁股。

 

中原中也在信中说起许多的事,伦敦的大雾和雨,巴黎的热可可和巧克力,他喜欢上了红酒,和太宰治在塞纳河畔的酒馆中大醉至天明。他给尾崎红叶寄去许多照片,上面的他无一例外地戴着帽子,各式各样的帽子,欧洲人长得太高了,中原中也在信中抱怨,我不喜欢黑色正装,穿上像个漆黑的小矮人。

巧克力的味道很好。尾崎红叶给他回信,但是有些太甜了,我还是怀念你做的花林糖,我想夜宵也很想你,它不喜欢镇上新开的点心店,老板是外地人,擅长做复杂的西式点心,但那不是古镇的味道。

随着火车开通,古镇确如太宰治当年所言,发展速度越来越快,河畔建起煤厂和造纸厂,商人纷至沓来。神社的供奉越来越多,每年都有盛大的祭典,当年跳舞的巫女们已嫁为人妇,又有一批新的少女到来。

 

数年后的夏日,祭典散场,尾崎红叶坐在空荡荡的正殿里,夜宵叼来中原中也的信。信很短,只有寥寥一行。

大姐,我有些想家了。

尾崎红叶笑了笑,走出殿外,点上门前的灯笼。

想家了,那便回来吧。

盛夏天长,正是归期。

 

 

 

火车到站的时间很早,天色将明未明,太宰治走下车站,看到站台上人声鼎沸,进货的货商与赶路的行人来来往往。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初来古镇的那一日,天色也是这样早,青石板路上不见人声,橘红发色的青年坐在房顶上喝梅子汤。

古镇变了很多,他险些找不到去往神社的路,鲜红的鸟居依然如记忆中那样气派,橘猫从屋檐上跳下,不偏不倚落尽他的怀里。

夜宵?太宰治试探着挠了挠橘猫的下巴,换来一连串的呼噜声。

自从中也来信,夜宵就开始节食了。尾崎红叶站在廊下,远远地看着他,这些年它胖了不少,你若来得再早些,一定认不出它。

大姐。太宰治放下行李箱,您起得真早。

前几日屋檐上的大雁就开始叫了,我料到你今日会来。

 

室内,尾崎红叶给太宰治盛了一碗酸梅汤,我没有中也的手艺,唯独这汤是我教给他的,你尝尝。

白瓷碗,梅子汤,花林糖。一切都是昔年的味道。

中也呢?你带他回来了吗?

大姐……我找不到中也了。太宰治抿了抿嘴,我们在港口下船,到附近住了一晚,准备第二天搭乘回古镇的车次,但是到了早上,中也不见了。

我找了他很久,这很反常,我原本以为他可能提前回来……太宰治放下瓷碗,他在给您的信里,有没有说过他的打算?

中也不见了?尾崎红叶看着他: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行李?

有,床上放着他的和服。太宰治打开行李箱,这是我们当年带走的旧衣服,他原本打算回到古镇再穿。

尾崎红叶接过靛蓝的和服,摩挲着布料,夜宵钻进她的怀里,用鼻子闻着上面的味道,最后突兀地叫了一声,跳出门外。

这样啊。尾崎红叶垂下眼,我明白了。

中也已经回来了。

 

尾崎红叶带着太宰治去了神社后,那里是重建后的墓地。

中也有没有给你讲过当年的事?

您说的是……那些参加攘夷运动的青年?

不错。尾崎红叶将一把桂枝放在一座墓碑前,指着上面的名字。津岛修治。

你知道么,这是上一世的你。

 

古镇的青年遇到了山中打猎的男孩,从素昧平生到相识相知,他们骑着鹿在林间漫步,天上下起一场灿烂的太阳雨。

在工程队到来之前,古镇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下过太阳雨了。尾崎红叶道:但曾经有一个夏季,日日都有太阳雨落,那是你和他相逢的上一世。

夏日下起太阳雨,是神明在娶亲。

 

中原中也是古老的山神,千万年间保持着少年的模样,直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,他遇到了津岛修治。

山神是不会长大的,除非动心。

 

上一世的你并不知道中也的真实身份,你们确实相爱,但是你最终选择了家国。那是你身为人类的理想,神明是不会剥夺理想的,他只会护佑你前行。当你尸骨还乡,中也就搬来了镇上,他是神明,有掩人耳目的能力,他开了一间点心铺,因为你当年很喜欢红豆糕和花林糖。

他在等你,好在等的不算太长。

你依然是在夏天来的,伴随着一场太阳雨,带来时代的讯息。

 

我们都明白的,我们都明白,即使是神祇也终将会死去,人类正在逐渐掌握这个世界,神明正在逐渐消亡,即使不是你,也会有下一个将工业带进山林的人。上一世你因理想而死,这一世,中也依然不会后悔支持你的选择。

那场山洪其实是自然在向人类收取代价,你们本都该被山林吞噬,但是中也出手干涉,代价是他自己。铁路、伐木、煤炭、改造河川……这些都在剥夺群山的生命力,山林供养神祇,而当山川衰竭,神祇就要以自己的生命反哺母亲。

所以你邀请中也和你一道出国去,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,在生命最后的阶段,他也应该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,而不只是徘徊在古镇里。

不是作为神,只是一个普通人。

 

他说他想要回家来,我就明白了。尾崎红叶抱着中原中也留下的和服,时间到了。

中也没有走,他只是消散了。

消散于群山之间。

 

我将会是最后一任神官。尾崎红叶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光,神明消散,以后的祭典将被赋予新的含义,那不再是自然的供养了,而是人类的节日。

 

他们站在古旧的墓碑前,太宰治看着碑上的铭文,感到一阵熟悉。那是中原中也的字迹。

……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?

他就在你身边呢。尾崎红叶的声音很轻:群山都是他的遗骸。

 


唯有南山与君眼,相逢不改旧时青。

如今,唯有南山。

 

 

 

太宰治走出神社,夏日天空澄澈,又是一场太阳雨落,他看着漫天金色雨水,再次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。

 

夏日下起太阳雨,是神明在娶亲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PS.

  1. 日本第一条铁路——京滨铁路(新桥—横滨)于1872年建成,全长29公里。

  2. 黑船来航:也称黑船事件,1853年美国以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,结束日本闭关锁国时代,为明治维新埋下伏笔。

  3. 猫是不宜吃糖的,夜宵之所以不注意,因为这位猫大爷是神明养的(算半个猫仙吧)

     


本文以历史为灵感,但并非完全照搬素材,可以看成一个半架空式结构,并未点明真实地名,古镇实际只存在于文章里,正如神明。

情真,此便足矣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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